[编者按]郑重,上海《文汇报》资深著名记者,著述颇丰。上海博物馆汪庆正先生称其“素有援笔成篇,写情万里,精思一隅之誉”。此次发表的郑重先生关于收藏家话题与寇勤先生的探讨,不乏新意,值得一读。
寇:郑先生,您作为资深传媒专家,跑了一辈子艺术圈。在您眼里,收藏家应当是个什么样子?能描绘一下吗?
郑:收藏是一个很广泛的概念,世上欢喜收藏的人很多,如收藏筷子,收藏酒瓶,收藏钟表,收藏火花烟标,收藏展览会、演出活动的说明书,如此等等,这只能说是收藏爱好者。要成为收藏家,我想必须具备四个条件:首先要有钱,其次要有兴趣,第三要有一种清闲的心境,第四要有一定数量的藏品。其实第一和第二是同等重要的,两者缺一不可。只有钱没有爱好,或只有爱好没有钱,都不能成为收藏家。
寇:在人们的印象中,收藏家这个群体似乎很神秘。近年来,一些作家陆续出版了部分收藏家的传记,其中也包括您的大作《海上收藏世家》,还有章诒和发表的类似文字。这些介绍都很有意义,打开了许多尘封的历史。但我依然觉得,从古至今,值得推介的收藏家远远不止这些。如果依您的标准列一个排行榜的话,有多少人可以名列其中?
郑:我在《海上收藏世家》中,只写了四十三人,他们都是名副其实的收藏家,但还有许多没写。光钱币方面的收藏家,就有许多人没写。还有,像魏连荣这样的,虽然收藏了元代王蒙的《青卞隐居图》,但他收藏的只此一件,我没有把他列为收藏家。还有的人收藏东西不少,但藏品不到位,水准一般,我也没有把他们列入收藏家。清末民国期间的收藏家还有很多,如北京的傅增湘、张伯驹、朱启钤,天津的周叔蘱,山东的陈介祺、王献堂,上海的葛世翘、李伟先等,这些人我都准备写,有的已经写好。顺着历史往上数就更多了,他们中有藏书家,一般的不算,就以有藏书楼为标准,藏书在五万册以上的也数不胜数。其他还有书画收藏家、青铜收藏家、瓷器收藏家、碑帖收藏家、家具收藏家,收藏家发展到后来,都成了专门的收藏家和研究家,一时无法列出排行榜。像银行家刘体智,收藏甲骨文,不但自己研究,还为郭沫若的研究提供了许多珍贵资料。
寇:对于收藏家来说,应该如何处理“理性”和“感性”的关系?有人认为,过于理性的人无法成为收藏大家。您同意这个观点吗?
郑:一个收藏家身上,我想应该是“理想”和“感性”共存。“感性”就是欢喜,就是一件东西使他冲动,冲动就使他产生了要买的欲望,这大概就是“感性”吧。如果要收藏某件东西时,“理性”就起了支配的地位。要收藏,首先要判断真伪,要评论“精”和“粗”,要比较,要和自己的原藏相互比较,要和别人的收藏做比较,最后要落实到价位上,能不能买得动。这些都是“理性”行为。收藏家对某件东西所考虑的和一般鉴赏者(家)不同,前者要比后者思索的更深入,对自己,对藏品更具责任心。鉴赏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。为什么有些所谓大鉴定家也可以胡说八道,就是因为不要他掏腰包。如果几个鉴定家在一起鉴定,还有着情绪化的东西夹杂其间。你说是真的,他就说是假的。这方面我看得较多,知道的也不少。鉴定家的意见贬值,道理也就在这里。
寇:有一个值得关注和分析的文化现象或社会现象。目前大陆的收藏家为什么缺少类似香港“敏求精舍”和台湾“清玩雅集”这类自发设立的公开开展活动的民间团体?您有何看法和建议?
郑:香港敏求精舍是瓷器收藏大家胡惠春和一些收藏界的朋友创立的。解放之前,胡惠春就是故宫博物院瓷器专门委员会委员。其父胡笔江和宋子文、张嘉姗并称“中国十大银行家”。胡惠春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就好收藏。后来,子继父业,胡惠春也是银行家,解放之初去了香港,他的女婿范季融也是青铜器收藏家。他们为什么能聚在一起,可从胡惠春为敏求精舍成立所撰的对联得到一些领悟。上联为:求美更求精,就凭我仔仔细细清清楚楚穷究物理。下联是:自娱无自若,莫管他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徒乱人心。
香港敏求精舍是一九六零年成立的,经费是会员自己集资。会长虽然几次易人,但他们举办活动时,始终坚持着会员把自己的藏品拿出来展览,并进行学术讨论和交流。早期,敏求精舍还请有专做淮扬菜的厨师,以应会员餐饮之需。我在香港参观过敏求精舍的展览,新加坡也有一个类似的组织,我也专去访问过。
大陆的收藏家为什么开展不起来这样的活动,我想可能没有上述对联的那种心境吧。再说,大陆以往集体性的活动太多,隐私性也少,现在都在追求个体化,追求保护隐私权。不要说民间组织,就是一个单位也很难有凝聚力。我想等中国的收藏家成熟之后,也一定会有这样的活动的。我现在开不出药方,因为即使有了药方,也治不了病。
寇:目前,我们看到的收藏家大体有几种类型:企业家型、经纪人型、书画家型、学者型等等。您从今后的发展趋势着眼,最看好哪些类型?
郑:收藏和私有制有关。如果我们国家私有制得不到发展,任何一种类型的收藏家都难以成长起来,更不用说成熟了。《海上收藏世家》所记四十多位收藏家,绝大所数是企业家,用无产阶级的眼光来看,是资本家。他们在收藏上所花的费用占他的资产只是九牛一毛,后劲很足。如果经济上没有后劲,而是捉襟见肘,哪里有闲钱去买东西呢。上海老一辈收藏家把用来买东西的钱叫“闲钱”,我觉得这个词用得好。现在公有制的企业家,仅凭他们的工资、奖金之类的钱,能有“闲钱”收藏吗?我听说,现在某些企业家的收藏是以购买生产资料的名义买的,经过几年的折旧,这些藏品就成自己的了。此话是否确切,我不知道,目前社会上确有这种传说。
寇:我看,传说中的这种国有企业“收藏品折旧法”,可能性太小,可行性也不会太大。作为文物艺术品,别说“折旧”,上级主管部门不考核其“增值”就不错了。
郑:外国有的企业有自己的博物馆,那是私人家族企业。而且这些博物馆到最后都捐献给国家,即使不交给国家,也采取“公管私助”的办法,家族每年还投入资金养活这个博物馆。中国也有的企业办了博物馆,购进了不少藏品,如果还在这样的社会体制下,其结果如何,就很难预测了。
私人资本的企业家收藏又是怎样的状况呢?如果他的资本能继续壮大,他的收藏也会不断丰富。目前,我国的大多数民营企业,除了急于扩大再生产,还能有多少“闲钱”来搞收藏?而且真正能成为收藏家者,我看来还未到成熟的时候。这是因为,中国经济还处于变动中的未知数,他们手中藏品的命运随着经济变动在变化。
寇:您的看法可能更谨慎些。据我了解,国内还是有一部分潜心于收藏的民营企业家,他们买得很小心,短期也基本上不会出手。
郑:书画家型的收藏家,历史上就很少。历史上的画家还是穷的,没有钱收藏。像王晋卿、米南宫、董其昌这几位书画家型的收藏家,他们的收藏资金绝不是他们卖画的钱,而是靠他的官俸、土地及“灰色”收入的钱。书画家吴湖帆的收藏基本上来自他的祖父、外祖父及潘氏夫人的陪嫁,自己花钱买的不多,只听说他卖出不少。有的画家可能会收藏几件东西,也都是自己欢喜的,或感到有参考价值的。画家中纯粹为了喜爱欣赏而收藏的人不多。现在画家的收入是历史上的黄金时代,他们兴趣在买房子,买明清家具上,也有喜欢收藏的,但都零打碎敲,还成不了气候。像吴冠中先生的画,价位最高了,不知他有没有收藏。其他的画家,就更不好说了。
现在有学者型收藏家吗?好象没有。我认识的学者中没有搞收藏的,即使有“闲钱”买几件东西,也都是放在案头或文玩或小品之类。
我之所以不敢确定哪一类收藏家最具有发展趋势,这是因为收藏者能成为一个收藏家,我觉得必须具备:第一,他的藏品要有一定的量;第二,要有顶尖级的精品,或者说国家级的精品;第三,藏品在自己的手中要有一定的历史阶段的沉淀;第四,要舍得花钱买眼光,深入到研究领域。从这一点说,一般只能说是收藏爱好者。
寇:在中国现当代,有不少收藏家捐赠了许多国宝给国家,极大地丰富了国有博物馆收藏。他们的行动所产生的榜样力量,还能够在当今发扬光大吗?
郑:就我个人来看,主张藏宝于民,这样对珍宝的安全、流通,对提高人民情趣爱好及文化素养都有好处。自解放以来,特别是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,收藏家的捐献浪潮是历史上所没有过的。这是特殊的历史时期,特殊的历史现象。我也不主张把收藏家的捐献笼统的称之为“爱国行动”。有的收藏家的确是出自爱国热情,也不少是出自无奈。捐献是一种文化行为,是收藏家出自对文化的态度而采取的一种行动,他觉得哪种方式对保存文化能有更好的效果,他就采取哪种方式。如“文化大革命”中,有的收藏家金银财宝被抄光而不惜,但会冒着生命危险去保护一件文物,甚至有人为保护一件文物献出了自己的生命。我觉得这样的收藏家和战死在疆场上的勇士同样崇高。
解放之后,有的资本家财产没有了,企业归公了,他或许连看也不去看了,但他们捐献给博物馆的文物,却要时时去关心,看保管得好不好,有时也会向馆方提要求,再看他几眼,这是一种文化精神。在我写的收藏家中,有的是捐献过的,有的是没有捐献过,但我都是带着感激之情来写他们的。收藏家是文化的保护神,现在新的收藏家也是新文化的保护神,我们要尊重他们,不要对他们品头论足,甚至有所非议。我觉得你们嘉德公司要有意识的培养一些新的收藏家,你们公司的人素质不错,有能力担负起这个历史的责任,这是我的一点期望。
你问收藏家的捐献精神能不能发扬光大?我以为,像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特殊历史时期,一些收藏家迫于无奈的捐献不宜提倡,更不宜发扬光大。国家要有对收藏或捐献的保护政策。现在的收藏家为什么不愿交流?除了前面讲的原因,这与国家的政策不完整有关,收藏界多少还有些缺乏安全感。
寇:对于当代收藏家而言,拍卖市场的利弊何在?
郑:我觉得现在藏品拍卖的周转率太高。在春季拍卖会上拍进的,到秋季拍卖会上又拍出了。现在还不会感到,将来就会发现对藏品的磨损很严重,特别是书画之类的拍品。苏州过云楼顾氏收藏有十四忌:一、霾天,二、污秽,三、灯下,四、酒边,五、映摹,六、强借,七、拙工印,八、凡手题,九、徇名遗实,十、重画轻书,十一、改装因失旧观,十二、耽异误珍赝品,十三、惯习钻营之市侩,十四、妄摘瑕病之恶宾。
这十四忌,对今天书画收藏家还是适用的。现在,每拍卖一次,都要拍照、预展,一张书画要进进出出多次,对其寿命是有影响的。我想拍卖行是否搞一个君子协定,对某些名贵的书画,两次拍卖时间的相隔不得少于三年,否则拍卖行不接收。因为现在的书画就是将来的文化遗产,从现在开始就要对他进行保护爱惜。不然的话,一百年之后,现在拍卖的东西恐怕就从人世间消失了。
寇:据我了解,您已经开始关注当代收藏家的现状和成长,对于这个群体,您有何忠告?
郑:对新的收藏家,我接触的很少,去南京、苏州看过一些新藏家的收藏。他们所藏明清书画都不错,并且他们都在用功翻书、做些研究,有的人为了收藏,还利用业余时间攻读美术史研究生,并对自己的藏品逐件撰文评论,将来就是读画录之类的著作。我想,作为一个收藏家,读些书,做些笔记,做些研究,还是很必要的。收藏虽然是过眼云烟,但给后人留下一些心得,也正是许多收藏家的追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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